聂杨

读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有感

聂杨

我读完了这本书,有如下的感受:

那些指责她的爱情卑微怯懦的人,你们完全没读明白她。其实恰恰相反,她是极其骄傲的爱着一个人。

她漫长激烈的感情,一生未曾吐露一字,原因只在于:

他不爱她,她又不肯要他俯身相就。

我对你的心灵来说,无论是相隔无数的山川峡谷,还是在我们的目光只有一线之隔,其实,都是同样的遥远。

她不仅不懦弱,还比许多姑娘勇敢的多。她从来没有因为羞怯而对爱人却步,而是在抓住了每一次可以靠近他的机会,勇敢的迎了上去。她对他从暗恋,钟情,到欢爱,生儿育女,他们俩的关系已经进无可进。她一步步把路走到了头,结局却比从来不曾接近他更让她绝望。因为她意识到,她已经给了她所能给的一切机会,让他走近她,了解她,可无论是那个他不认识的小姑娘,还是与他多次欢愉的女人,他们之间都是一样的重峦叠嶂。在这样的前提下,如果她只是个单纯的乞求对方爱的女人,大可以把一切向他吐露,卑微不是不能换得怜悯垂爱——她知道作家对女人很心软。但是她骄傲的一再选择了沉默。两情相悦,贵乎自然,她宁可得不到,也不能容忍爱是她讨来的。在她与作家最初的三夜之后,她发现作家没有如约给她写信,她虽然痛苦万分,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纠缠,甚至连在附近小小出现一下,提示一下作家自己的存在都没有;她的骄傲与优雅从开始贯穿始终——如果说是这造就了她的悲剧,毋宁说悲剧的源头,只在于他不爱她;而她的骄傲,使得这种不爱,变的彻底无解。更可悲的是,她无法放弃——她忠于的不是爱情里的道义,否则也不会沦落风尘,她忠于的只是自己。怀着对作家的热忱,她无法勉强自己屈就于别人。对自己心意的忠贞,和对对方爱情的绝望,混杂成了这种飞蛾扑火的骄傲:

我要让你这一辈子想起我的时候没有一丝忧虑。我宁可独自承担一切,也不愿让你背上个包袱,我要使自己成为你所钟情过的女人中的独一无二的一个,让你永远怀着爱情和感激来思念她。可是当然,你从来也没有思念过我,你已经把我忘在九霄云外了。

在她怀上作家的孩子后,她本有机会借此和他在一起,但是她的想法是:

你永远不会相信,这么个跟你短暂地萍水相逢的无名女人,会对你这个不忠诚的男人忠贞不渝,你永远也不会毫无疑虑地承认这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肉...这样你就会对我猜疑,在你和我之间就会产生一片阴影,一片飘浮不定、腼腆的怀疑的阴影。这我不愿意。你这个人只喜欢爱情中的无忧无虑、轻松自在、游戏玩耍,要是突然间成了父亲,突然间要对一个命运负责,那你一定会感到难堪而棘手的......

如果两个人的关系只有责任,没有感情,这样的关系还值不值得继续——这是爱情中一个极为尴尬的抉择。而她因为极端偏执的感情洁癖,预先阻止了自己和爱人走向那一步。对一个浪漫主义者而言,毫无回报的爱着一个人,和磕长头的僧侣一样,是一种虔诚的拜谒。反而如果只剩责任来维系,这段感情才是真正的死掉了。她对爱情的理解太纯粹了,纯粹到用道德,义务,责任感去束缚都觉得不屑。她对感情的守口如瓶不是一些人预设的害羞,自卑,而是因为这些话一出口就带有了乞求对方回报的成分;而她的存在会给他带来半分负担,都是她绝不愿意的。

出于同样的理由,她选择在死后让作家得知一切,因为:

一个死者不要求别人的爱,也不要求同情和慰藉。

一个将死的人叙述的深情才不会再带有任何索求的意味。所以在这时,她才终于可以毫无顾虑的向他吐露她的秘密。她押上自己生命的重量,使她的表白确然可信,无可置疑。他的怀疑会是对她一生的轻侮,她负担不起。

你可以用一万种方法定义人生的意义,但不管怎样都无法否认,如果一个人从始至终都忠于自我,这样的一生,无论旁人怎样评说,对他自己而言,都已经是圆满的。

在开始她说:

我的一生确实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。

临死前她说:

我死得很轻松,因为你在远处是不会感觉到的。倘若我的死会使你感到痛苦,那我就不会死了。

她这样从始至终的炽烈如一,无悔无惧,即便是我这样并不信奉爱情至上的人,也觉得无法鄙薄。

我们中的大多数最后无非都是屈从于生活,去追求俗世里的家庭美满,衣食无忧,所以读到这样一生都忠于自己的人,肃然起敬之外,我更觉得羡慕。她这一生其实何曾需要怜悯,这样只听从自己的内心挥洒一生,是我能想到的最大的任性和潇洒。

茨威格这个故事并不只是写的爱情。陌生女人一生执迷,至死捍卫的爱情的纯粹,是理想主义的一种。为理想主义殉道的人,是无可置评的。当一个人将感情,无论是何种感情,放到了高于生命的位置,你又如何用世俗的标准去衡量他呢?如茨威格自己因故乡沦亡于法西斯而自杀,这种生死尚且不计的深情,旁人笑一句傻还是夸一句伟大,都无法改变这份感情的重量。遑论我们这些沉迷于利山禄海的人,有什么资格去评价这样近乎殉道的一生?

2016-11-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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